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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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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崇一人一劍, 就令敵軍倚仗的傀儡陣頃刻間灰飛煙滅, 隨之崩潰的還有蠻族的軍心。

沒了幻陣和傀儡陣這等妖術擾亂視聽,大周軍士何曾畏懼過打仗?

盡管屠奴手裏還握有大周的兵書以及行軍布防圖, 卻拿傅謹之和段崇兩名新將領沒有任何辦法。

蠻族一敗再敗, 迫不得已退到了關外。

兩軍隔關對峙, 傅謹之下令不再追擊,試圖拿烏都王子和夜羅剎的命跟蠻族做交易——大周將人質無恙歸還, 解除誤會;蠻族退回草原,再不進犯大周疆土。雙方化幹戈為玉帛。

大周要給屠奴這麽一個臺階,蠻族不下也得下。

大勝在即,士兵們在這場篝火宴上自然把傅謹之和段崇兩位大功臣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傳說得神乎其神。

此時懸月中天,一個營帳內還燒著燈, 映得人影幢幢。烏都攥緊拳頭,坐在木榻邊, 怒氣沖沖地看著楊世忠遞來兩塊年糕, 喝道:“我不食!”

“不是‘食’,是吃。”楊世忠挺有耐心,盤腿也坐到榻上去,將年糕往烏都鼻子前晃了一晃, “真不吃?不吃就沒得吃。”

烏都知道鬥氣絕食並不管用, 摳了一會兒手指, 就將年糕接過來,一口咬了大半個。甜甜糯糯的, 不油不膩,味道比他最愛吃的奶酥都要好。

轉眼兩個年糕就沒了。

外面鞭炮聲聲,盡管烏都聽不懂漢話,但他也能聽得出外頭是何等高興和熱鬧。原本這樣的節日,他應該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如今卻在這樣的地方當人質……小孩子未免覺得委屈,低低頭抹起眼淚來。

“我,想娘,要回、回家。”烏都哭道。

楊世忠說:“再過幾天你就能回家了。回去之後去跟你爹解釋清楚驛站的事,這是東大幫的羅三蓄意挑起大周和蠻族的爭端,跟朝廷沒啥關系。你爹是為了你才打仗的,等你無恙地回去,解釋清楚,咱們就不用打了。”

烏都聽不太懂,只能猜得七七八八,知道楊世忠在說他能回家的事。

楊世忠說:“行了!男子漢大丈夫,哭個啥!”楊世忠將自己的年糕也分給了烏都,“給你再吃一個。往後吃不著,這可是我們段將軍做得。”

“我知道他。”烏都聽得最多的名字,除了一軍主帥以外就是段崇了,“他,厲害。”

楊世忠哈哈一笑,道:“當然,他可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

再吃完這一塊年糕,烏都看了他一眼,又補道:“你,很好。阿媽說中原人,帶走牛羊,是野獸;你救了我,不是,野獸。”

楊世忠猜著他應該是在說“禽獸”,撓了撓腦門,“那你回去告訴你娘,中原人不是禽獸,有壞人也有好人。你們部落也有壞人。”

頓了頓,楊世忠將烏都的肩膀扳過來,仔細地跟他講說:“烏都,回去結束這場戰爭罷。為了你的子民。”

烏都聽懂了,半晌沒有說話。他忽然從榻上,以手抵住楊世忠的額頭,另一只手蜷在胸前,接著說了一串蠻話。

楊世忠疑道:“你嘰裏咕嚕說了啥?你娘的該不會是在罵我罷?!……算了,反正我也聽不懂,罵就罵罷。”

“沒……”

烏都正想解釋,忽然出現的人影令他一下噤住聲。段崇銀色武袍在身,風姿清朗,手裏拎著三個酒壺。

他沒有再進來,只是對楊世忠示意了一眼。楊世忠拍拍烏都的肩膀辭去,就隨著他出了帳子。

帳外,段崇將一壺酒遞給他,楊世忠搖了搖頭:“算了,沒啥心情。”

楊世忠一垂首,段崇就知他在感懷甚麽。他問:“見不得人死?”

楊世忠遲遲地點了下頭,道:“從前江湖中恩恩怨怨、打打殺殺的,鬧出再大的動靜也不過是兩個幫派之間的爭鬥,死個百十條人命就是頂天的大事。這回到北疆來,看著這人命賤得跟甚麽似的,真是說沒就沒了……實話說,大哥這心裏頭挺不是個滋味。”

段崇說:“你怎麽想的?”

“這段時間裏我也想了很久。”楊世忠沈沈開口道,“往前跟著你的時候,我就想知道這輩子還能幹點兒甚麽,所以你要來六扇門,我也跟著來了。這麽些年在六扇門也挺好,能還冤屈的人一個公道,我比誰都高興。不過經此一戰,我有了自個兒想做的事……寄愁,我要留在北疆。”

具體幹些甚麽,他還沒有想清楚。這一場仗能打起來,追其根本不在屠奴,也不在單九震,而是紮根在草原部落子民心中的仇恨和偏見。如果能改變這些,他都願意去嘗試。

段崇笑了笑,將其中一個酒壺塞到他的手中,說:“我會向侯爺為你求一封舉薦信,讓你留在鹿州。”

楊世忠聞言,不禁眼眶一熱。他很慶幸自己能與段崇結識,這麽多年來,段崇這個人雖然不大會表達情感,可只要人說一句,他總能為人想到更多。

他會心一笑,“謝謝。”

段崇再道:“不過在此事落定之前,你還得去東大幫一趟。”

楊世忠點點頭:“我曉得,烏都沒死,他能證明東大幫的羅三在說假話,押了羅三去跟屠奴解釋,這場戰事才能結束。只是東大幫怎麽說也是北疆有名望的幫派,是不是由你親自出面更為妥當?”

段崇說:“沒時間了。東大幫與蠻族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羅三密謀發難,我懷疑是跟京城有關。”

“李元鈞?”

“北疆一戰能將小侯爺調離京城,單九震設傀儡陣,或許也有將我引到邊疆來的意圖。現在京城守備空虛,最易生亂,李元鈞不會錯過如此良機。”

楊世忠眉頭凝重,道:“行,東大幫的事我會盡力去辦。”

段崇點頭,正要離開,又忽地想起甚麽,回頭微微笑著對他說了烏都方才祈禱得那一句話。

——住在雪山頂的神明,請您盡心保佑這位好人。您的兒子烏都願意供奉一生,以報您的恩德。

……

京城初六,小雪。

李元鈞以向倚竹突然病故為由,請向義天入府。向義天聞向倚竹死訊,震驚與悲痛交疊之下,沒有任何防備和警惕,不慎落入李元鈞提前設好的天羅地網當中,被關押於王府地牢。

剛入夜時,李元鈞調動一部分暗衛秘密控制住朝中七位機要大臣,令朝中應急運作的機制完全癱瘓。

王府書房,士兵為李元鈞披上輕甲。李元鈞一邊轉著腕子調整護腕的松緊,一邊吩咐道:“調派精兵去段府,等事成之後,將郡主帶到宮中來。如果敢反抗,就先殺她的兒子,再殺她身邊的每一個人,直到她願意為止。”

口吻冷冷清清,勝過霜雪。

“是。”士兵應聲。

鎮守京城的神機營突然兵變,明火執仗,鬧得整個京城都沸騰起來。家家門戶緊閉,無人敢外出,唯有幾個大膽地敢趴著門縫兒偷瞧——游竄在街上的士兵步伐整齊劃一,迅速占領了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僅開東門,迎接了一支精銳軍師入了京城。

軍士於王府與李元鈞匯合,直殺入皇宮中去。

這一場逼宮政變風起雲湧,來得猝不及防。李元鈞騎在馬上,披輕甲卻不戴頭盔,相較於四周殘酷的廝殺,他的著裝和神情實在都太過隨意。

禁衛軍試圖先取李元鈞首級,可他身邊的侍衛和將士如同銅墻鐵壁,為他開出一條血路,無人能近,到最後是無人敢近。

烏雲漫卷,不見星月微光,只有細雪零星落在他冰冷的肩甲上。

宮中頓時混亂成一團,廝殺不止,更有宮人尖叫聲、呼喊聲跌宕而起,血液順著白玉長階流淌下來,猙獰又險惡。

李元鈞的軍隊一路殺到文宣帝的寢殿前,禁衛軍統領堅守著這最後一塊朱門。李元鈞起輕弩在手,熒熒火光中人影紛雜,可他射出箭時不帶絲毫猶豫。

弩箭正中統領心臟,巨大的沖擊令他重重摔在地上,再也沒能起來。

守殿的宮人瑟瑟發抖地跪成一片,頭前一雙登雲武靴走了過去,步伐輕慢至極,驕矜至極,像是踏著漫天霞光走向本該屬於他的位置。

很快,門外的廝殺漸漸平息,被擋在巍巍殿門之外。

一時間,寢殿內極靜,靜得只能聽見腳步聲以及床幃內粗重綿長的呼吸聲。

隔著四面繡錦繡山河的屏風,燭光擴散成長長的星火,照著床上茍延殘喘的人影。

“皇兄。”李元鈞輕啟薄唇。

“你放肆——!”蒼蒼的聲音已是外強中幹,卻一聲喝住了李元鈞的步伐,“你這個逆賊!有何、有何顏面再來見朕!”

李元鈞停住腳步,兀自笑了一聲,緩緩地坐在了屏風旁的椅子上。

“真是可笑。你我到如今境遇,可皇兄說一句,臣弟卻還是不敢不遵。”

昏昏暗暗的床幃內,文宣帝急喘了幾聲,咳得身體發抖。

“你負了朕的信任。朕早該將你殺了……永絕後患……”

“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本王?”

文宣帝說:“早些年朕未必不能殺你。”

無論是智鬥還是武鬥,文宣帝自問不輸於宮中的任何人。

“如若堂堂正正的比試一場,皇兄以為在這麽多兄弟當中,你能贏得了誰?”李元鈞笑了一聲,將自己腰間的劍緩緩抽出,於光影中游走,擡平,劍刃上泛出冷冷的寒光。

李元鈞說:“你是嫡長子,沒有人能贏你。不是贏不了,而是不能贏。因為仁宗不允許。”

文宣帝冷笑幾聲,“口口聲聲皆是‘仁宗’,果真是認了柯賊做父,讓你連一聲‘父皇’都不肯喚了麽?他還是你的父親,而朕……是你的兄長……咱們是手足兄弟,你孤苦無依的時候,朕還救過你……”

“父親?兄長?”李元鈞嗤笑道,“皇兄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太瞧得起仁宗了。他對你來說是一位父親,可對於我來說,他連柯宗山都不如。”

先帝謚號仁宗,李元鈞不得不承認,他是聖明的君主,體貼的丈夫,更是嚴厲又溫慈的父親。不過這都是對別人而言,對待李元鈞,仁宗實在殘酷至極。

虎毒尚且不食子,柯宗山殺人如麻、手段殘忍不假,他卻不會這般對他的女兒。但是仁宗皇帝卻曾掐著李元鈞——他親生兒子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質問他:

“還想要甚麽,拿來給朕看!讓朕瞧瞧你到底有多少本事!”

初七,小雪。

琉璃寶瓶應聲而碎,牡丹花兼著雪水躺落在地。

仁宗立在黑暗中,伸出一只大手驀地扼住小元鈞的喉嚨,脖子間劇痛深而緩地滲透到他的五臟六腑之中,小腳淩空不斷在空中蹬騰掙紮,可面對這樣一股強大的力量,他瘦小的身軀顯得毫無抵抗之力。

口鼻窒息,喘不上氣來,眼前金星亂閃,一陣一陣頭暈目眩讓他有了一種瀕死的錯覺。他似乎看見牡丹花快要枯萎了,亮亮的月光將它照成霜白色。

很快,他像塊小石子一樣砸到地面上,咳得喉嚨冒血腥,暈眩了一陣兒後,他才敢擡起雙眼看向仁宗皇帝。

為甚麽呢?

李元鈞想不明白,為甚麽這個人會是他的父親?

臨近年關時,李元鈞那個瘋癲已久的母妃——容妃娘娘養了一盆牡丹,沒想到卻在這樣隆冬嚴寒的日子裏發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團。此等異象先是在宮人間傳開了來,不久之後,不少妃嬪也得知此事。

她們常來容妃宮中拜訪,看看牡丹,順道也看看容妃是否能如這株在嚴寒時令盛開的牡丹一樣重新獲得榮寵,在得知容妃還是老樣子的時候,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那時候李元鈞不太懂,他只知道寂寥已久的輕梨軒因為這株牡丹而重新熱鬧起來。他就像守著天下最珍稀的寶貝一樣呵護著它。得人照料,牡丹的花團逐漸盛開到極致。

如此,這等“奇事”最終傳遍了後宮。

當時尚為太子的李元朗知曉此事,心想借來賞玩幾天,於是就求了母親。皇後疼愛李元朗,即刻下令,不多時,宮人就將這株牡丹從李元鈞的手中奪走,搬到了乾禧宮中。

李元鈞聽宮人說定了的,太子哥哥只是賞玩,過幾日就會歸還。可他那麽耐心地從初一等到初七,足足七天,乾禧宮都沒有任何要歸還的意思。

對於旁人來說,這不過是一朵錯生時令的奇花,一時新鮮新鮮罷了;可對於李元鈞來說這是希望,也是他所擁有的唯一。

李元鈞第一次鼓足勇氣去找了仁宗皇帝。

他直挺挺地站在仁宗面前,握緊小拳頭,掌心裏全是冷汗,可卻沒有絲毫退縮。

“父皇不喜歡我也好,不讓我去讀書也好,就算其他兄弟要欺負兒臣,兒臣也一直都能忍。可那株牡丹就是我的東西,就是不能給!以後誰都不能碰!”

仁宗皇帝一擡眉,冷笑著問他:“不能?如何不能?你倒是做給朕看看。”

李元鈞攥緊拳頭,甚麽都沒說。他轉身跑出禦書房,揣了一把他自己削成的木制小刀,去到乾禧宮將插滿牡丹的琉璃寶瓶抱起來就跑。

他蠻牛似的舉動將皇後和李元朗都嚇了一跳。當時的李元朗沒怎麽見過李元鈞,莽地一出來,他不怎麽認識,還以為是哪裏來的盜賊,當即就追了出去。

他揪住了李元鈞的領子,“你哪裏來得小賊!”

李元鈞左手抱花瓶,右手抽木刀反手一劃。李元朗猝不及防,袖子被劃出了一道大窟窿,連及皮肉也破了道細長的血痕。

疼痛細密綿長地泛出來,令李元朗皺緊了眉頭輕呼。

李元鈞趁著這個空檔逃出宮殿,侍衛在身後窮追不舍,一直到禦書房前才被幾個奴才合撲著攔住。

李元鈞掙紮著將花瓶擺到了仁宗皇帝面前,用憤怒而倔強的眼神看他,以這樣的行動告訴了他“不能”!

仁宗皇帝一時還沒有明白發生了甚麽事,很快,李元朗也追到了禦書房。仁宗皇帝看見他臂上的傷痕,頓時就明白過來,反手狠狠一巴掌就打在李元鈞的臉上。

疼痛火辣辣地從臉頰處燒起來。“父親”二字加諸李元鈞的第一知覺就是疼痛。

李元朗還沒見過這樣的父皇,嚇得呆若木雞,立即跪在地上。

“出去!”他大喝一聲。

仁宗皇帝屏退所有人,上前一把掐住李元鈞的喉嚨,冷聲問道:“還想要甚麽,拿來給朕看!讓朕瞧瞧你到底還有多少本事!

李元鈞瀕臨窒息之時,仁宗松手,令他整個人癱軟在地。

喉嚨的疼痛和全身的恐懼令他一陣一陣痙攣蜷縮。他胡亂抓著甚麽,左右尋不到可以幫助的東西,只能死命地喘息不已。

仁宗卻還不覺得夠,反身抄起立在書案旁的文劍,狠狠打在李元鈞的身上。

“還想要甚麽——!”

“你要真有本事,那就去殺了太子!往後朕就喜歡你這個兒子,朕也教你讀書!就連朕的皇位都傳給你!”

一聲一聲隨著一下一下落下,抽得李元鈞抱頭縮成一團,戰栗著大聲痛哭。疼得狠了,他瑟縮著滾過去抱住仁宗的鞋,牙齒打著顫,不成聲地哭求道:“兒臣知錯了!”

“別打我了……饒了兒臣罷……”

“父親……兒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這是仁宗皇帝身為父親給他上得第一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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